晚上9点,当北京CBD的楼宇灯光映照夜空,2256公里外的凉山州阿波觉村已是黑黢黢的一片——只有山谷里的一座小学还亮着灯,六年级的教室里坐着38个晚自习的学生,和一个热情讲题心里却暗暗焦急的数学老师。
老师是今年2月才过来的,名叫朱宇,网名“小狼”,是教育行业的名人。
认识朱宇的人常感叹他的“开挂”人生:小学奥数比赛满分、初一生病期间自学中学6年课程、竞赛获奖保送清华、拿完清华本科再拿北大硕士。2010年,还在读博的朱宇退学全职加入新东方。六年后,新东方集团与新东方在线投资成立东方优播,朱宇就任CEO。这一年,朱宇才30岁。
这样的高光一直照耀着朱宇的人生,直到去年7月,双减政策落地。多轮内部谈话后,新东方集团决定:希望东方优播“做出表率”,关停业务,一个月内退还所有学费,完成裁员和相应补偿。朱宇的“事业”,没了。
接到噩耗一瞬间的反应往往是“懵”,但随后繁忙的各种事务又填充着时间让人无暇伤感,直到一切收尾工作结束,朱宇才开始有了抽离的感觉。自己尚在壮年,对教育事业仍然满腔热血,这些抱负与热忱何处可以安放?
“城市学科教育「营养过剩」,或许我这么多年的教学经验可以用到那些「营养不良」的地方。”朱宇有了去支教的念头,这个想法得到了俞敏洪和家人的支持。俞敏洪的支持很实在:朱宇支教期间,工资照发,甚至之后还捐了一座教学楼。
就这样,“带资入组”的朱宇启程了。虽然他见过各种世面,也做足了心理准备,但乍到大凉山,他还是慌了。
西昌、汉语和“关键一跃”经过半年准备,今年2月,朱宇启程飞往凉山州州府西昌,在当地接受支教机构为期一周的培训。
为了尽可能接触到当地真实情况,朱宇隐去了自己的履历。在与同期支教老师的交流中,他的自我介绍非常简短——“92年,重庆人,大学在北京念的,毕业后做过行政管理工作,参加支教是理想的感召。”
“小狼”进山阿波觉村所在的牛牛坝镇位于西昌市东北方向,海拔约1640米。这里坡陡谷深,道路交通、公共服务发展滞后,近几年的脱贫工作给当地带来了很大改变,但相比城市仍是差距巨大。爬土坡、用坑厕是生活常态。
朱宇刚来的时候,学校背面可以看到山脊的积雪。他是幸运的,相比另一座建在山顶的学校,阿波觉小学不用经受刺骨的寒风,学校离镇上新修的路只有三公里,各种活动都方便许多。
本学期,算上围棋老师,整个学校有13名老师,加上学前班共420名学生。早饭和晚饭需要老师轮流做,食材也要自己买,朱宇原本不会做饭,为了这次支教,他在启程前“恶补”了一番做饭技能。在山里,虽然少了管理公司的压力,但体力劳动满满当当。
阿波觉小学和教学上的挑战相比,生活上的这些艰苦并不算什么。
在这半年时间里,朱宇要同时教一年级和六年级的数学,这对于普通学校的老师来说是前所未闻的跨度。而六年级也就是毕业班,小学毕业之后能否“进阶”,在这里是一道槛。六年级38人,这是他们最关键的半年;一年级64人,其中很多学生并不会说汉语,不会写自己的名字。
阿波觉村村民都是彝族人,讲彝语,支教学校是为数不多强调汉语交流的地方。朱宇没有想到,一年级教学2+3=5的难点不是加法,而是说“jia”的时候,让孩子们知道他的意思是把两个数加在一起;六年级在解题之前,学生们得先做“阅读理解”,看懂题目。
“题目上写「求扇形所在圆的面积」,到底是求扇形的面积,还是求圆的面积,有些同学会感到疑惑。”
数学课是这样的情况,在对阅读和写作要求更高的语文课上,问题只会更加突出。
而同样因为语言不通,老师和家长的沟通还会出现略显滑稽的画面——六年级开家长会,支教老师用普通话说完一段,就要示意身边的学生翻译成彝语。“翻译官”夹在中间,一边是神情威严的老师,一边是虚心听讲的长辈,要准确传达意思,也要注意拿捏语气。
阿波觉小学的升旗仪式语言带来的问题琐碎而难解。当考试临近,问题会被急剧放大。
阿波觉小学的毕业生有三种去向:去西昌市上学,去美姑县上学,或者留在附近的牛牛坝中学。西昌有更好的学习环境和教学水平,曾有一名毕业生因家庭原因留在本地上学,后来在公益机构的支持下终于去了西昌。这位同学小学期间成绩数一数二,但因为晚到一年,成绩反而比不上以前的同学。
朱宇捋了一组数据:2021年,阿波觉小学有一半的学生去西昌读初中。根据以往情况,只要能去西昌上学,学生就有70%到80%的概率考上高中。如果去不成,考上高中的概率只有10%。
考上高中,就有可能跳出凉山、见识更大的世界。没考上高中,孩子大多选择外出打工或留村务农。去西昌上学是孩子人生的“关键一跃”,而考试成绩是重要的参考。
和大城市执着于“牛校”的家长一样,朱宇想让更多孩子去西昌上学。这个目标相当有挑战,尤其是今年。
山里也“鸡娃”?支教这段时间,朱宇手机里存了很多Excel表格。表格记录了六年级同学每次考试的情况、班级平均分的变化。
从数据就能看出朱宇的教学成果。二月摸底考试的时候,六年级的数学平均分只有42分,到五月,平均分已经来到60分上下。但这还不够,朱宇的目标是让平均分冲到70分。
这是个基于今年特殊情况设定的目标。由于种种原因,这一届学生的汉语水平明显不如上一届,语言学习没法靠一朝一夕,突破口只能是数学。
朱宇为此动用了各种“手段”,他让优等生带后进生,还在班里组织成绩PK赛,以此激起孩子的好胜心。为了让六年级同学有更多时间学习,朱宇从清华材料学院校友处募集资金,联络当地餐饮供应商准备爱心晚餐,这样孩子们就能安心留在学校上晚自习。
六年级同学在晚自习相比低年级同学,六年级的学习强度要大得多,特别是小升初冲击阶段。整个6月,朱宇非常忙,上午教一年级,下午教六年级,还要额外准备晚上的晚自习。晚自习期间,朱宇会精讲历年小升初试题,连带新东方的教学材料一起讲,把所有能用上的办法都用上。
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样的教学方式。
今年五一,阿波觉小学和周边学校办了场篮球友谊赛。比赛支持来自一家广东公司,公司老板也来到现场。老板走访了几所支教学校,然后告诉朱宇,觉得支教老师“抓得太狠了”。作为捐赠者,他更希望孩子们了解外部世界、快乐成长,而不是一头扎在试卷里。
穿着新篮球鞋的阿波觉小学篮球队持类似观点的人不在少数。阿波觉小学曾来过一名“藤校”毕业的支教老师,他主张更灵活开放的教育理念,希望孩子们在兴趣中学习,反对死板的应试教育。
问题很尖锐:作为老师和捐赠者,你是希望带给凉山的孩子们快乐和见识,还是要成为“鸡娃”的角色,“逼着”他们考出好成绩?
朱宇也纠结,但在亲身感受凉山的教育状况后,他选择了一种务实态度。“谈教育理念不能忽略前提,先进的教育理念必须植根优质的社会和家庭背景。”
一线城市家长受教育程度高,有能力包揽语数外文理综辅导,对“教育改变命运”有切身体会。三四五线城市家长将教育视为“跃升”之路,同样有重视学习的共识。很多问题在学校外就解决了,所以学校有空间做创新教育、鼓励兴趣。
这些前提阿波觉村都没有。“别说不如三四五线城市,孩子们连汉语教育都是缺失的。”
外来人士各有各的纠结。相比之下,学生和家长的想法要简单得多。
如果不在学校学习,孩子们回家就是干农活、照料家畜。不少孩子向往外面的世界,“但凡跳出去的,没有一个不感谢老师的”;家长说不好普通话,但和朱宇沟通时总会强调,“他要是不好好学,老师帮我收拾他。”
诚意不是说说而已。朱宇的头几次家访,学生家长杀了家里的鸡,用“过年的标准”接待新老师。朱宇对此心有戚戚。
朱宇的家访见闻:养着家禽的院子;
学生家的菜园子和李子树 ;跳皮筋的彝族小女孩
面对诚恳的家长和怀有期望的学生,朱宇感到了压力。在这里,支教老师是道德和学识上的榜样,对孩子的影响比他们的父母更深。因为支教老师,学生已经区别于父辈,如果没能把他们推到更广阔的地方,是件“很残忍的事”。
朱宇举了个简单的例子,阿波觉小学每天都会检查孩子们的个人整洁情况,学校里没有一个孩子蓬头垢面,他们的眼睛里有一种动人的精气神。有一次,朱宇想到学生家里住两天,了解学生的生活状态,但没有一个学生愿意接待,他们并非抗拒朱宇,而是觉得家里“太脏了”。
羞耻心是一个切面。种子已经埋下,只有去到外面,种子才能更好地生长。
“现在缺的是更难的事情”终于到了决战时刻。6月23日晚上,朱宇有些忐忑。
明天就是小升初考试,在家长群,朱宇把能叮嘱的事情又叮嘱了一遍:要带齐考试用具、答案要写在答题卡上、圆锥体积要乘1/3、求速度比不要求反了……
考试结束意味着毕业和分别。朱宇希望短暂的相处成为孩子们的美好回忆。这几乎是肯定的,除了成熟风趣的“新东方式”教学,朱宇还给阿波觉小学带来一些非常“CEO式”的改变。
朱宇不想强调他的CEO身份,但资源会自己找来。一年级64名同学只能挤在一间教室,俞敏洪知道后,新东方公益基金拨款捐建了阿波觉·新东方·优播爱心教学楼,其中朱宇自捐40万;学校打篮球赛没有篮球鞋,俞敏洪就送来20双全新篮球鞋。孩子们穿着特神气,“把对面学校的小孩都馋哭了”。
建设中的阿波觉·新东方·优播爱心教学楼除了新东方的支援和清华校友捐赠的爱心晚餐,听闻朱宇近况的企业也来过问:“当地缺什么?需不需要技术产品,电子课件?缺什么我们给什么。”
“什么技术都不如人有用。”作为东方优播CEO的朱宇好像明白了一些此前他并没有太过在意的问题,互联网、直播、AI、智慧大屏……这些技术固然能提升教育的效率,但最终一切还是要回归到“人”。
阿波觉小学的教室是网络示范教室,有5G、有Wi-Fi、有用于远程教学的设备,孩子可以在屏幕上看到北上广深,听名师直播课。但技术是锦上添花,这块“锦”就是在场的老师。
在一个社会和家庭教育还不成熟的地方,老师在场的威严感很重要。朱宇戏称,来到凉山才发现,自己积累了20年的优秀教学方法、先进教育理念、极致讲课水平,“都不如手里的棍子管用”。
“如果没有老师在,技术发挥不出应有的作用。学生不会认真看,看了有问题也得不到及时解答。他没有办法做进一步的思考,或者纠偏”,朱宇说。
朱宇和他的“棍子”一个人精力有限。六年级38名学生,成绩有高有低,精力应该重点用于哪些同学?是保证成绩好的同学100%能去西昌,还是多拉动几个中等的同学,又或者用这段有限的时间推一推后进同学,就算去不了西昌,他们的未来可能也会因此不同。
无论怎么分配精力都是不公平的,这让朱宇感到“痛苦”。再怎么腾挪都只是折衷之策,一切归根到底还是缺老师。在朱宇看来,“现在不缺善心,不缺技术,缺的是更难的事情——人。”
因为家庭和事业的原因,带完六年级小升初,朱宇的支教工作将告一段落。许多知道朱宇经历的人赞美他的奉献精神,也有的惊讶于朱宇的认真,有人给朱宇留言:“我还以为你就是去摆拍一下。”
外人对支教有各种想象,但单纯的赞美或出于偏见的质疑都简单化了支教工作。朱宇表示自己“不是来游山玩水,也不是来疗愈心灵的”,就像CEO安排工作那样,他给支教工作设定了若干目标,并为此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和资源。
除了提升成绩,朱宇还希望对学生的学习习惯和人生态度产生影响,他给学生放俞敏洪的演讲,讲述世界和中国的变化,希望传递终身学习的理念和“不虚度时光,要有所作为”的价值观。
令朱宇欣慰的是,确实有学生因为他改变了想法。一个原本调皮的孩子听了朱宇的讲述,觉得“过去有几年时间浪费了,应该更努力些”;而令朱宇担心的是,半年的时间还不足以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,孩子短期受到了激励,但这只是冲动的情绪。
离别之际,朱宇坦言“没有达到预期”,如果以后有机会,他打算投入更多时间在支教上。半年时间不够,那么两年是否会有所不同,更长时间的陪伴和指导,是不是就能“真正把一拨学生带起来”。
“小狼”入山,“小狼”出山。这位新东方在线副总裁试图用他的支教实践讲一个“真问题”:老师是比资金、技术、书籍、教学楼更重要的资源。在“营养不良”的地方,需要时间,需要更多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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